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人文地理學向來對城市書寫有其深刻辯證，人們生活在一座城市之中，卻同時反過身來建構城市，而城市裡汽車美容每道廊衢巷弄，每處花草拾蒙都處於被再現的瞬間，文本與空間相互定義指涉，終成就而今的模樣。
許菁芳新書《臺北女生》出版之後，有說臺北女生的跨世代教養與品味，有論其何如承繼《擊壤歌》系譜者。《臺》書中最入微透膚者不外乎寫臺北女生的城市入族式──「臺北女生往往有一個不是臺北的家，在過年過節的時候要回去。她會從小小的租屋處，光鮮亮麗地拉著行李去搭捷運，搭到臺北車站」，羊皮卷複寫裡的臺北女生喝星巴克耳掛哀鳳耳機，星火兼程趕坐高鐵，待安頓好座位，即刻翻轉鏡頭，視訊自拍或直播。臺北不是她的家，即便家鄉也早有了霓虹燈，但無論回到中南部哪裡的原鄉，她們都得是臺北女生，那麼名正言順、氣宇軒昂，不容駁雜一絲黯淡雜質。
與其說《擊壤歌》，這樣徑路更讓你聯想到文字密教典律的〈世紀末的華麗〉，米亞同不倫愛人虎狠狠吵了架，憤而跳上公路局離臺北索居，這才發現她要失根而萎。但臺北女生原本就內建有療癒抗原，自戀自憐猶可愛。
每當論起這地域之區異認同，你總覺得女作家才能體貼這不思議的深刻。就像那首名曲〈女人何苦為難女人〉，真正善於引戰南北，勾弄真假臺北女孩對決的多半是女生。你曾交往一學妹就住正東城，核心區蛋黃區，那些年朝秦暮楚接送她往返都心，勾眼巴巴望著整條復興南路市民大道的車流龍馬，嫣紅奼紫，全世界都燦爛都獻給熱戀的人。
你驚詫於學妹熟知她們班系裡其他女生之戶籍，及其後鍊結的階級，身世，文化資本。誰來自中南部，誰來自當時猶稱為北縣的新北市……一如像東京二十三區面對遲到搬入首都區外來者，像曼哈頓對於紐澤西被涵蓋進大紐約的鄙薄。這簡直宛若桐野夏生小說《異常》裡，Q學園區辨的「外部生」，遲來早到，世代棲居的住民們與爾後市區改正，首都圈重劃都更後的他者，透過無限微小的細節，扮裝，文化小劇場，展開一場又一場天河撩亂、敵我難分的亂鬥。
不得不然啊。吉田修一在《天空的冒險》描寫羽田機場的慣見場景，那些上京讀書的學子們，難得回一趟家鄉，努力表演出真正的東京人樣貌給家鄉父老瞧瞧。一刻不得鬆懈、不得停止扮演，否則侍從成了老鼠，南瓜變回馬車，玻璃鞋如玻璃心碎屑滿地。
反正那些都是假的。學妹如此洶洶昭昭的定義。假臺北女生。你擔憂起自己是否眼睛也業障重了。確實，這場操演秀太多細微難辨的眉角，你仔細判讀其中的理論寓意，像巴特勒（Judith Butler）的操演──臺北非得一直扮演女生，就像臺北女生得一直扮演自己不適也不對的模樣。哪個學妹畢業後枯領專案助理低薪卻不願離開求學時即蝸居的臺北；哪個學妹移職去了外地週末仍驅騁高鐵往復、只為了在臺北多勾留一夜的癡美幻夢。
何苦來哉？就像卡爾維諾《看不見的城市》所說，學妹們終究有離開基隆電動床的一日啊，但臺北會被留下來，成了那些象徵背後的永恆場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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